向左甫:跟着猴群翻山越岭,“研究金丝猴”是我过去十六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发布日期:2021-04-10

   在海拔4000多米的西藏红拉雪山自然保护区,向左甫又穿上了同样的衣服,在同一片树林里蹲守着,像过去的六十多天一样,尽量显得像一根木桩。离他不远处是一群野生滇金丝猴,正值冬季,滇金丝猴鲜少蹿躲,时常定点的待在一个地方,“西藏的雪下起来了,这样的气候下,猴子们不怎么会跑动,它们一天的活动范围最多一两百米。”野生猴群向来难和人亲近,它们开始还对向左甫保有警惕,一段时间过去,感觉时机成熟,向左甫便开始慢慢靠近他们,运气好的时候,猴子们看到他也不会跑开了。这是我校生命科学与技术学院向左甫教授最享受的一刻——静静地观察它们。

  十六年来,向左甫花费时间最多的是在野外观察猴子。在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向左甫选择的研究方向是哺乳地理学,一年以后,他转到了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著名灵长类动物学专家赵其昆研究员和季维智研究员的门下,开始非人灵长类保护生物学的研究。2001年中央第四次西藏工作座谈会以来,西藏对外开放合作政策得到更为广泛落实,越来越多的人进入西南边陲地带工作、贸易或旅游。当时,向左甫正在读博,他被导师安排到西藏红拉雪山自然保护区进行滇金丝猴研究工作,这一待,就是两年。两年间,他发现了黑白仰鼻猴杀婴行为和雄婴照料行为,完成了博士论文《西藏红拉雪山自然保护区黑白仰鼻猴的生态与行为研究》,该论文研究成果丰富,可以说是我国滇金丝猴生态与行为研究领域的里程碑。

  作为首次观察到川金丝猴有“奶妈”的中国科学家,今年,向左甫频繁进入公众视野。2月21日,他本人以第一作者在《Science Advance》发表有关川金丝猴异母哺乳的研究成果,首次发表旧大陆猴异母哺乳的证据,对理解人类进化早期出现婴儿-母亲-异母照料关系的机制提供了新思路。2008年开始,向左甫团队在湖北神农架大龙潭基地开展川金丝猴行为生态与保护生物学研究,“我们从2006年开始对川金丝猴进行研究,2011年春季偶然发现一只母猴同时给两个婴猴喂奶,这一发现让研究团队开始仔细观察群内金丝猴的哺乳行为。”据向左甫介绍,这项研究从2012年展开,通过长达7年之久的观察,团队发现川金丝猴异母哺乳行为比较普遍。




  4000米高的雪山上,和猴群一起“上蹿下跳”

  2001年—2005年,在西藏做研究的日子,向左甫没有“个人生活”,他生活的全部都是“研究金丝猴”。思想的本质就是不安,向左甫常常被“不安”环绕,他几乎把自己24小时都用在工作上。在海拔近4000米的营地搭建帐篷驻扎,一住就是两三个月不下山。在西藏工作,初期的高原反应让他煎熬。“这种不适应持续了近一个月,经常半夜两点多钟我会因为呼吸急促醒来,胸闷缺氧,辗转反侧,无法入睡。”晚上睡不着觉,白天还要跟踪观察野生滇金丝猴的“一举一动”。冬天山上的雪积得很厚,高度漫过了向左甫的大腿根,“我们骑马上山,但是雪太厚,马就走不动,我们就自己下来走,每天步行六七公里,多则十几公里,走到最后整个腿都没了知觉。”在向着海拔更高处走的路程,向左甫说,每一步都“十分艰难”。

  精确常常是一件费力的事。在西藏做研究的日子,一般一次连续完整的野外考察至少长达两个月,“每天就是做一件事情,跟着猴子‘上蹿下跳’,真的是过上了‘原始生活’,我呆在山上观察最长连续六十五天不洗澡。”长年累月地跟踪记录是十分繁琐枯燥的。“像猴子进食这样的小动作,也要准确地记录,然后进行整理分析。”向左甫认为,准确、细致的基础数据是开展研究的核心,而基础数据的记录贵在不间断。山上跑完山下跑,向左甫一般还需要花上一个月左右在山下的村落进行样方调查,“山下的一个月是通过调查对山上工作进行修整,但是和当地人的交流沟通较为困难,一方面是语言障碍,另一方面是思想隔阂。”据向左甫说,语言障碍在他呆在西藏的前三个月已经解决,他学会了说基本的藏语,能和当地人交流。

  像这样一个三个月的完整考察,向左甫循环了无数遍。对真理的追寻,不计代价观测和记录数据,三年几乎夜夜无眠的向左甫硕果累累。他首次报道了西藏红拉雪山以藏传佛教传统文化和放牧为主的社会经济发展模式对滇金丝猴保护的积极影响,首次提出只要合理利用藏区传统文化,西藏滇金丝猴猴群就可能与人类和谐共存的学术观点,为当地政府制定物种保护与管理提供了科学依据,推动了西藏滇金丝猴群的保护与藏区社会和谐发展。

  只问耕耘,不问收获。2004年初,已经完成博士论文的向左甫准备从西藏返乡过年。回长沙前夕,他接到导师“驻守”的指令,“我毫不犹豫地选择留在西藏。”尖利如刀的疾风,刺入皮肤,他拿着相机,仍如这三年的每一天一般痴痴地守着那群“上蹿下跳”的猴子,大年三十,向左甫还在山上观察,野外宿营一夜。“作为一名学者,我们应该对自己的学术研究进行战略性规划,我们不能只是为了完成任务或获得学位,应该在自己的研究领域进行持续深入研究,将零星的、碎片化的研究进行集成,集成一个促进学科发展,又能解决实际问题的成果。我觉得导师向老师做到了。”向左甫的博士生陈奕欣说。万山千山,独自一人,在向左甫的意识里,做学问没有“彼岸”,他没有沉浸在已经获得的成果和荣誉中,放松对自己的要求,过年“驻守”让他发现了黑白仰鼻猴杀婴行为,之后,他综合该行为发生的特定背景以及当代灵长类的理论,首次提出黑白仰鼻猴杀婴行为符合性选择假说。

  在西藏的四年,向左甫在山上,住在帐篷里,每天吃干粮,对名利没有任何渴望,心中也无焦虑感,“跟猴群一起‘上蹿下跳’做研究,这样平静的生活让我觉得精神可以到达的地方越来越远,视野也越来越宽。”

   



  “一个研究四种金丝猴的专家”

  在很多人的印象中,金丝猴长着一身漂亮的金色毛发,事实上,金丝猴并不全是金色。据向左甫介绍,在中国,就有怒江金丝猴、川金丝猴、滇金丝猴、黔金丝猴4种,它们的共同特点是鼻孔大,上翘。不同种类的金丝猴,毛发的颜色各有不同,我们常见的金丝猴照片属于川金丝猴。向左甫对以上四种金丝猴都进行过野外观测。

  要对四种金丝猴都进行野外观测并不容易。向左甫说:“许多事情,因为有人相信,才会存在。”研究观测金丝猴是艰难困苦的探险之旅,但向左甫信念坚定。一般一次野外考察前后持续三个月左右,刚开始可能还有点新鲜感,时间久了,就会感觉困难重重。有时金丝猴也和人类玩起捉迷藏,几个星期不见踪影,遇到这种情况,只能根据猴群留下的粪便、折断的树枝、取食的痕迹等,来寻找它们活动的踪迹。

  2006年,湖北神农架自然保护区在大龙潭人工投食成功,招引一小群川金丝猴,开始了以金丝猴为旗舰物种的生态旅游尝试,野外观猴成为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的生态旅游产业亮点。然而游客干扰常常导致川金丝猴易感染人兽共患疾病,甚至导致个体非正常死亡,旅游干扰给金丝猴健康带来的负面影响一直让保护区管理局担忧。2009年,向左甫开始了神农架金丝猴生态旅游监测和保护生物学研究。

  就是在神农架自然保护区的研究中,向左甫团队观察到了异母哺乳行为,“在一个为期5年的实地研究中,超过87%的接受评估的川金丝猴是由非其母亲的母猴哺乳抚养的,也就是一只母猴会在同一社会单元内同时给2个婴儿哺乳,这一现象就被称作异母哺育。”向左甫详细地解释道,“该行为可提高川金丝猴幼仔的存活率,为理解人类进化提供新视角。”

  除此之外,向左甫在2007—2009年,对贵州梵净山的研究工作填补了黔金丝猴生态学研究空白,促进了国际保护组织等黔金丝猴的保护。2011年10月怒江高黎贡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在其泸水县片马镇辖区拍摄到一组黑色猴子野外生存照片,经证实是金丝猴新品种时,向左甫及他的团队又赶赴云南,开始了对怒江金丝猴行为生态与保护生物学的研究,填补了该物种生态学的研究空白。

  向左甫因观测研究四种金丝猴在生态与行为研究领域“声名鹊起”。美国著名人类学家和灵长类动物学家Sarah Blaffer Hrdy看到向左甫发表在《American Journal Of Primatology》的论文,该论文首次报道了黑白仰鼻猴杀婴行为,她为之震动。学者之间的惺惺相惜促使她将自己的学术专著《Mother Nature》寄给向左甫,希望他不要停止对黑白仰鼻猴的研究。“我非常重视同行的认同,这种‘欣赏和惺惺相惜’让我很有成就感。”向左甫一字一句念出Hrdy的寄语。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段“学术友谊”穿越大半个地球,最终开出了花。2010年9月,向左甫受日本灵长类协会资助应邀参加了在(日本)京都大学举行的第23届国际灵长类大会,在欢迎晚宴上,向左甫遇见了Hrdy女士,虽然时间短暂,但他们彼此交流了很多学术观点,乏善可陈的科研工作处处有震动和让人狂喜的事,这让向左甫很是满足。




“耐心的等待,是我过去十六年一直在做的事情”

  对于向左甫来说,每一次的研究都不是空穴来风,也不是一蹴而就。等待,并耐心记录各种事实,是他过往十六年一直在做的事。

  他至今依然采用传统的研究方法:常驻动物活动的区域,观察记录。一个小本,一只望远镜和相关定位系统几乎是他的全部研究工具。每天回到驻地,他会第一时间整理收集来的数据。这不是一些研究机构愿意花力气做的事,因为获取基础信息只是研究的第一步,只有当这些数据被建入模型,计算出结果,才能进入顶尖学术杂志成为科学成果。面对这些冰冷枯燥的数据,向左甫很是耐得住寂寞,他说:“漂亮的公式不能告诉背后有多少只金丝猴,基础数据的收集是不能投机取巧的。”

  “社会在进步,科学在进步,一些旧的思维、方法、数据在研究中仍十分重要,这就是‘基础科学研究’,基础科学研究是个枯燥而重复的工作,我相信因果,时间会让结果被信服。”

  野外动物研究,重在坚持,难在坚持。研究者不仅需要孤独地呆在鲜有烟火气的原始丛林,像动物一般生活着,更需要时时刻刻保持警惕,对于动物的所有行为包括进食、睡觉等都要做细致地观察和记录。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做着这些积累性的工作。“这很重要,这是我们工作的基础,更是灵魂,它来不得半点假,更不能急。”向左甫说。

  其实,对于灵长类的研究,21世纪初,国外已经有较为成熟模式的时候,中国却是刚刚起步。向左甫举例现在全球密切关注的问题——全球气候变暖,他说,温度对物种的繁殖会不会有影响呢?这个影响的周期具体又是多少呢?“说实话,我不知道这个影响周期,对金丝猴或者其他动物是多长。但是,我在英国剑桥做研究时发现,他们的研究者却能准确的说出来:全球气温变暖使驯鹿繁殖季节提前两周。”向左甫感叹研究数据的精确。

  “国外对驯鹿的研究长达40年,凝聚了几代科研工作者的心血。相比之下,我们的工作还有很大的研究空间,我对金丝猴十六年的研究其实并不长,需要更静心地收集数据。”向左甫希望国内有更多的科研工作者投身生态与行为研究领域做研究。




“我是研究者,更是保护者”

  “向左甫不是一个单纯的研究者”,和他密切共事过的同事这样说。普通研究者的工作常仅限于在研究报告最后写上建议,但向左甫会将试点验证的结论以建议形式主动发给政府。“实践需要以假设作为基础,实践又能验证假设。”学者向左甫认为科研成果必须“落地”。

  “猴子很可爱很聪明,需要人来研究和保护。”向左甫一直试图用简单、有美感的方式讲述他与金丝猴的故事。向左甫认为,金丝猴群的一些特点,对于人类社会可能也会有一些借鉴意义。“猴子是人类的近亲,跟人类很像,人类的一些行为痕迹和疾病都从猴子基因中来。”向左甫介绍,金丝猴群的结构也很有意思,它们跟人类的社会结构有点像。一般是一只公猴和几只母猴组成一个社会单元,跟人类的家庭类似;几个这样的猴群单元再组成一个小群,小群再组成大群,再由大群构成一个山区的整体猴群。

  与动物之间的亲密感,令他愉悦和满足。除了有对深爱着的金丝猴的研究,向左甫对其他野生动物也有着密切的关注。2014年,向左甫在非洲动物研究基地近距离观察了猫鼬,回国后,于2017年,他开始对我国四川省的啮齿型动物——旱獭进行研究。“旱獭的研究我没有想过一定出成果,我主要是想将从国外学习的动物研究方法在国内进行实践。”向左甫说。

  在推进可持续发展战略、建设两型社会的背景下,如何处理好人与自然的关系,如何保护我国乃至世界极其珍稀的动植物物种,是全球关注的热点问题之一。尽管动物保护是社会问题,但似乎没人比向左甫更合适站出来了,他十分了解野生动物的生存环境。向左甫一直在为保护动物及其栖息地而呼吁。“就譬如我们都明白的道理:金山银山就是绿水青山。一个生态系统中,往小一点说,一片森林里,如果没有动物的话,即便它的树长得再好,草再浓密,它也只能是一个绿色的荒漠,不算一个完整的系统。我们时常挂在嘴边的鸟语花香,得有鸟语,得有虎啸猿啼,而且是必须有。”向左甫坚定地表达动物保护研究对于环境保护的现实意义。

  向左甫办公室墙上挂满了金丝猴照片,照片中的金丝猴生动活泼,调皮可爱。向左甫说:“我摄影其实不行,拍不出什么好看照片,但是很奇怪,我拍动物,特别是猴子就很好看。”研究金丝猴十六载,跟着猴群翻山越岭,看到猴子眼中都是光,这是动物学家向左甫心中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